德国佬赫尔曼
原作者:晨枫“德国佬赫尔曼”真是德国人,而且是德国犹太人,但他不叫赫尔曼,他的名字里甚至没有赫尔曼,他叫盖尔哈德·诺依曼。他是美国喷气发动机科技的先驱和领军人物,他与尼尔·伯杰斯一起主持设计的通用电气J79涡喷发动机开创了美国战斗机的二马赫时代。但他和其他同时代来到美国的德国人不一样,既不像冯·卡门、冯·诺依曼、爱因斯坦那样在战前为逃离纳粹迫害犹太人而来到美国,也不像冯·布劳恩那样在战后被俘后效忠美国,而是一段绕道中国的离奇、惊险的经历。
盖尔哈德·诺依曼(左)与尼尔·伯杰斯在J79涡喷发动机前的合影
盖尔哈德·诺依曼于1917年10月8日出生在奥得河上的法兰克福(Frankfurt an derOder),位于波兰、德国边境,曾属于普鲁士的勃兰登堡。这和名气更大的经济重镇法兰克福不是一回事,后者的全称是美茵河上的法兰克福(Frankfurt amMain)。在德文中furt是渡口的意思,和英文中的ford同源,所以沿着主要河流的渡口城镇有很多以furt结尾,如“猪渡”斯温福特(Schweinfurt)、“兔子渡”哈斯福特(Hassfurt)等。法兰克福是法兰克家开的渡口,中世纪统治欧洲大部的查理曼大帝就是法兰克人,所以有几个法兰克福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。
工程师盖尔哈德·诺依曼和数学家约翰·冯·诺依曼没有血缘关系。工程师诺依曼的父母为已经放弃犹太人习俗的“世俗犹太人”。思想启蒙运动在欧洲兴起后,很多知识界、文化界的犹太人反思犹太人在欧洲的困境,认为应该走出犹太人的宗教、文化和社交的自我封闭小圈子,融入主流文化,放弃犹太教和犹太人传统,马克思、门德尔松都是这样的情况。诺依曼很小就对科技名堂著迷。这也是查尔斯·林白孤身驾机飞越大西洋的年代,航空激发了所有人的想象力。15岁的时候,他加入了学校里的滑翔俱乐部,成为同伴里第二个放单飞的学生。离开学校后,他跟着一个有名工匠学汽车发动机的修造手艺,偷空把淘旧货淘来的破摩托车整修一新。诺依曼这手精湛的手艺受用了一辈子,包括到了后来不需要亲自动手时,依然牢记工程技术说到底是动手的科学这个道理。1935年,诺依曼进入米特威达工程学校(现米特威达应用科技大学),这是萨克森州著名的工科院校,有说法是德国最老的工科院校,1867年就建校了,奥迪汽车的创始人奥古斯特·霍什和电视PAL制式的创始人沃尔特·布鲁赫也毕业于此。
米特威达工程学校
1937年,希特勒吞并奥地利,二战阴云密布欧洲,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也变本加厉。诺依曼20岁了,按照德国法律要应征入伍,但因为大学学业而推迟入伍。1938年,中国抗战已经一年了,国民政府试图以德械武装的中央军作为抗战主力,并“航空救国”,着重从德国征召懂航空的人,帮助建立强大的中国空军。诺依曼尽管自认已经不是犹太人,但也懂得远离纳粹的道理,前往柏林中国大使馆应聘远赴中国。薪水不错,还可以推迟入伍,而且旅费全包,这是很好的求职机会。
1939年5月,诺依曼飞往伦敦,转机前往香港,途径法国、突尼斯、利比亚(当时称特里波利坦尼亚)、埃及、黎巴嫩、叙利亚、伊拉克、伊朗、印度、缅甸、泰国(当时称暹逻)、法属印度支那(包括如今的越南、老挝、柬埔寨),这才抵达香港。他应该向中国的西南运输公司报到,等待工作分配。但他抵达香港时,发现公司不辞而别,而且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。旅费虽然全包,但薪水没有着落了,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,诺依曼茫然了。无奈之中,他只好与德国驻中国大使馆和柏林的中国大使馆联系,询问下一步指令。指令没有到来,但是还好,香港的远东汽车公司的美国经理克劳德·怀特帮他找到一份机修工作,并安排了香港签证。从小在普鲁士吃苦在前、自食其力观念下长大的诺依曼聪明肯干,老板也很赏识,三个月里薪水翻了三倍。香港阔佬对于车行里有一个白人在干活也感到新奇,诺依曼的德国手艺更是不负众望,车行生意火爆。
1939年9月1日,纳粹德国入侵波兰,两天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爆发,英国对德宣战,诺依曼一夜之间成为敌侨,被关押到九龙的喇沙书院,还有100多德国人也被关押在这里。后来这些德国人都被释放,但只能在工作和居住场所半软禁,不能随意走动,更不能离开香港,德国护照都被港英当局收走了。诺依曼继续修他的汽车。
二战还在遥远的欧洲继续打着,但这是一场奇怪的静坐战,英国、法国叫嚷得很凶,但西线无战事,英法还在等着纳粹德国的祸水继续向东涌去。但希特勒另有打算,1940年4月,德国入侵丹麦和挪威。5月10日,德国入侵法国,荷兰和比利时也陷落。阿登攻势不仅绕过马奇诺防线,直插英吉利海峡。马奇诺防线的法国重兵集团被包围,在比利时的英国远征军也有被包围的危险,只得仓惶向英吉利海峡撤退。6月3日,敦刻尔克大撤退结束,英军有生力量大体撤回,但重装备基本上丢失在法国,法军主力投降。西线的静坐战突然变成为生存而战,英国人不想任何有可能成为德国间谍的人留在香港,香港的德国人的日子突然严峻起来。诺依曼得到港英当局命令:要么在48小时内离开香港,要么被关进位于斯里兰卡的集中营。但港英当局继续扣押诺依曼的德国护照,拒绝发还。
在纯属巧合的场合下,诺依曼碰到兰霍恩·邦德。这个与大名鼎鼎的007间谍同名的美国人在中国航空公司(Chinese National AirCorporation,现国航的前身)工作,他为诺依曼在中航找了一份工作,更重要的是,他安排好在没有护照和签证签证的情况下把诺依曼带进中国,送往昆明。这不仅躲开了英国人的关押,更为诺依曼的航空生涯打开了门。
兰霍恩·邦德当时是中国航空公司的副总裁
在昆明,诺依曼碰上克莱尔·陈纳德上校。这时的陈纳德实际上已经从美国陆军航空队退役。他的听觉出了问题,还有慢性气管炎,但主要是和上司不对付,得不到晋升,怒而辞职。1936年1月,陈纳德应邀到杭州笕桥的中央航校担任飞行教官;1937年6月,被宋美龄任命为空军顾问,帮助建立中国空军。卢沟桥事变后,陈纳德愿为中国效力,先后参加淞沪会战、南京保卫战和武汉会战,与中国和苏联空军指挥官共同指挥战斗。他还在湖南芷江组建新航校,后到昆明航校担任飞行教官室主任,负责给高级班授课。就在这时,诺依曼碰到了陈纳德。
克莱尔·陈纳德上校
陈纳德告诉诺依曼,中国需要他,但这个时候他为中国效力的最好方式是留在运输部队,他安排诺依曼到昆明的法国雷诺-泰西埃卡车装配厂做事。云南紧邻法属印度支那的越南,有很多法国影响,包括法国汽车。厂里正好有20辆新卡车装配完毕,要开上即将完成的滇缅公路,把锡和钨锭运到缅甸,然后从缅甸运回航空汽油、柴油和弹药。厂方问诺依曼是否愿意随队作为机修保障,他答应了。昆明到畹町的路上走了8天。3个星期后,除了一辆卡车因为滑坡而损失,其他卡车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,运回了急需的战略物资。诺依曼的修车技艺在昆明出了大名,很快就有150多辆汽车送来请他修理。据说他有本事用马粪为散热器补漏,用牛角车制代用部件,当然,条件更好的时候,还是用正规方法和零部件修车。他索性开了一个铺子,命名为ReliableAutoService,还请人写上中文厂名“耐用汽车修理厂”,有20多个伙计。他和中航的飞行员鲍勃·安格尔合伙,后者正好利用职权,从仰光运进急需的汽车零部件。昆明警察局长李泽周有一辆1940年的别克轿车,刚从滇缅公路开过来就坏了,诺依曼给修好了。李泽周很高兴,把自己的1939年法国标致轿车送给他,这是诺依曼的第一辆属于自己的轿车。诺依曼还修过陈纳德的1936年福特,但最显赫的客户当属云南王龙云,他有4个老婆和2个儿子,一人一辆车,包括龙云自己的美国别克、两个儿子的英国奥斯汀,加上4个老婆的车,7辆车一起出动时,威风得很,连蒋委员长都要嫉妒几分。
诺依曼的那次滇缅公路之旅 图片来源:戈叔亚的博客
1941年12月8日,日本联合舰队偷袭珍珠港,美国参战了。陈纳德马上找到诺依曼,告诉诺依曼珍珠港的事情,更重要的是,有3个中队的寇蒂斯P-40战斗机要进驻昆明。这正是陈纳德飞虎队的开创初期,这时的正式名称为“中国空军美国志愿航空队”(简称AVG),飞行员全部是美国招募来的志愿者。诺依曼连珍珠港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,但被问及是否愿意放弃自己的修车生意,跟着陈纳德去维修飞机,他想也没想,马上答应了。很多年后,诺依曼说道:“这是我一辈子的轻率决定中最棒的一个!”
诺依曼加入飞虎队后如鱼得水
诺依曼把修车生意转让给另一个德国人,自己加入了飞虎队。在那里,他的机修技艺得到高度赏识,战友们也给了他一个外号:“德国佬赫尔曼”。赫尔曼是常见的德国名字,但在二战时代美国俚语中,克劳特是“坏德国人”的代名词,赫尔曼相对中性,诺依曼被称为“赫尔曼”是友好的表示。
飞虎队所有战斗机的头上都画上呲牙裂嘴的鲨鱼,很是威风。陈纳德手下的P-40战斗机在12月20日就在昆明迎战日本飞机,这是珍珠港之后首先迎战日本的第一支美国军事力量,但陈纳德和他的人马都还不是美军编制。这时在英国皇家空军中,也有一支美国志愿人员组成的飞行中队,这就是大名鼎鼎的“老鹰中队”。老鹰中队的人员都来自现役的美国陆军航空队人员,但飞虎队的人员是雇佣军,并非军职人员,要到1992年飞虎队50周年的时候,美国官方才正式追认飞虎队期间算入美军军职。陈纳德本人要到1942年4月才被召回现役,并晋升为准将。AVG在1942年6月4日解散,由美国陆军航空兵第23联队接替,后由第14航空队接替,负责中国战区。
“技术军士诺依曼在P-40座舱中”图片来源:戈叔亚的博客
飞虎队的P-40战斗机在机动性上不如日本“零”式,数量更是太少,从来不超过60来架可以投入战斗的飞机,而且飞行员的素质、经验和斗志参差不齐。可陈纳德用非常规的高空俯冲掠袭的战术取得了14:1的辉煌战绩,建立了飞虎队的威名。日军对飞虎队很是敬佩,提出要在桂林较量,结果14架“零”式和4架P-40被击落,飞虎队再次胜利,而且所有美国飞行员都被营救回来。AVG转为第23联队和第14航空队后,255名飞虎队人员只有35人留下,但诺依曼在理论上还是没有护照的德籍敌侨,哪也去不了,连留下都成问题。最后是美国陆军部长史汀生直接批准,在1942年7月4日,诺依曼宣誓担任美国陆军中士,在第23战斗机联队第76中队担任机务长。1942年10月,陈纳德把诺依曼叫来,要他负责修复一架缴获的“零”式战斗机。这架飞机在北部湾的海滩上迫降,损坏不大,中国农民已经把残骸运到柳州。“零”式是日本的主力战斗机,速度、机动性出色,超过当时的美国在太平洋战场的主力战斗机。击落的“零”式很多,把零部件凑起来,可能可以这架飞机为基础,拼出一架能飞的“零”式,这对理解性能、制定针对性战术具有重要意义。
从空中拍摄的编号为V-172的日本零式战机,可以看到基本完好,只是右翼被撞坏了
在柳州,诺依曼和中国技术人员对这架珍贵的零式进行了修复
柳州机场十分简陋,这里靠近前线,没有机库,没有电灯,更没有图纸、手册,只有扳手、钳子、螺丝刀等简单工具。诺依曼用炭火校直螺旋桨,用其他残骸上拆下来的零部件拼拼凑凑,两个月后竟然修复出来一架能飞的“零”式。第75战斗机中队的中队长约翰·埃里森少校是中国战场的第一个美军王牌飞行员,坐一架B-25轰炸机到柳州,把这架“零”式飞回桂林,诺依曼则坐着B-25一起飞回去,路上还给“零”式拍照,留作记录。
并且更换了涂装防止误伤
这架“零式”的修复对盟军有重大意义 图片来源:戈叔亚的博客
可是飞机在桂林降落时,右起落架折断,飞机受到严重损坏。陈纳德命令诺依曼再次修复,但诺依曼这时病倒了,同时患上伤寒、疟疾和黄疸病,在医院里住了3个星期。病还没有痊愈,诺依曼就撑着来到飞机旁,躺在行军床上,继续指导修复工作。两星期后,飞机再次飞了起来,顺利飞回昆明。在昆明,这架“零”式战斗机和美国战斗机进行多次模拟空战,在这个过程中,美军吃惊地发现,“零”式为了减轻重量,没有用任何装甲,也没有自封油箱,连电动启动机都没有,因此空战中任何战损都可能要了命。另外,“零”式的结构单薄,俯冲速度过大的话,结构就会散架。因此,陈纳德的战术十分正确,不与“零”式纠缠,而是高速俯冲掠袭,打了就跑。
修好后的零式出了降落事故,再次被诺依曼修好 图片来源:戈叔亚的博客
这架零战后来被运到美国测试 “零”式战斗机的全面测试评估结束后,诺依曼奉命写出一份详细技术报告,飞机被拆卸成大件,运回美国,进行进一步测试和分析。飞机在巴基斯坦(当时属于英属印度)的卡拉奇停留的时候,诺依曼看到一个人爬进“零”式的座舱,这里摸摸,那里动动。诺依曼不放心,叫他不要乱动。那人跳下飞机,与诺依曼握手,告诉他:“我是阿诺德,你可以随飞机一起去美国。”原来这是美国陆军航空队司令亨利·“哈普”·阿诺德上将。但在最后一刻,因为官僚手续问题,诺依曼还是被迫留下,在理论上他依然是敌侨,不得进入美国。
诺依曼身体尚未完全恢复,索性到加尔各答疗养一个月,然后回到第76战斗机中队。这时已经是1943年秋,部队已经移防湖南衡阳。诺依曼和其他机械师被秘密空运到江西遂川,第二天,大批P-38、P-40、P-51战斗机和B-25轰炸机飞来。诺依曼和战友们飞速把飞机准备好,所有飞机在感恩节(11月25日)这一天倾巢出动,奔袭台湾新竹,大获成功,摧毁敌机63架,另有一些敌机被损坏,自己无一损失。